Kilin

一个人类,在塑造数据的我。

爱与痛苦——对《生命不息》的思索


  我在想剧集抛给我的问题,假如让我不断重复自己的人生,我会作何感想。


  看完这部剧是在寒潮降临的第一天,我蜷缩在床上,陷入一种关于脑内思绪与现实中混乱的三天后,零下五度,城市中各处降下第一场雪,但我没有幸运看到,只是敞开窗感受它结尾或持续时的极度寒冷。我有多久没脚踩在地面,没能有一扇漏风的窗时时刻刻叫我感知季节,没有一间坐落在弄堂,会掉落土渣,会听到邻里哪怕窃窃私语的平房。


  我想念我被拆除,二十年来生活在那里的家。这是在我还居住在那儿,没有搬进价格昂贵,但极度渴望楼房的时候,所没有料想到的事情。我甚至在看到乌苏拉产下婴孩,为她取名时,想到若是哪天我会有一个自己孕育的孩子,我将为她以我妹妹名字中的一个字,作为她降生至离世的代表符号。我没料想到,我会对家人有着这样大的依恋。我们争吵,我们彼此隐秘的怨恨,我们恨不得以结束生命的方式脱离彼此。可事到如今,我们却只有彼此。


  我还不断想到,身为父母与身为子女的感情并不同等,尽管我长大之后,在担负起父母的部分责任,充当他们与快速发展世界的桥梁,以及看到我妹妹因背负其父母的压力,而感到忧虑,感到没办法自由生存时,以为父母与子女的地位,是有某个对等转换的时机。


  可是,无论如何,在拥有父母时,我没有拥有一个孩童降生时剧烈的痛苦,那种会逼得人想要结束,或是真的让人在瞬间丢失性命的险情时刻。我降生时,只是被动的降生了,不知即将会面临何种世界。我只怀有对最浅显事件,最直接的情绪感受,而不能预想到,也许在当时我看来不会改变的决定,不能接受改变的事情,会以一种不知不觉的情形,让人幡然醒悟,我已经来到这里。


  一如我此刻常常在梦中重返旧家,有时醒来分不清身处何处。一如我常常在写下的文字中不自觉提起她,我的妹妹,但彼时我只觉我们是种责任契约,由命运莫名其妙订下,不是我自主选择的契约。那时我还不懂得会有种巨大的情感力量,并不由痛苦与悔恨造成,而是以温暖与无条件奔赴对方铸就。


  爱。我相信人们赞颂的伟大人性之一,它的涵义就是如此。无条件奔赴,只要他们在那里。

我开始相信生育的苦难有其应该存在的原因,因为在生命还没降生前,我们便以性命相博,为其能够安然降生,至少每个自主选择孕育生命的母亲,都这样坚定相信,她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安无虞。我们在期待的时候,就已经赌上现在拥有的全部,因此当他们真如奇迹般降临,我们才会对这只见过一面的孩子,送上自己所有衷心的祝愿与爱。无论几十年后他们身在何方,只要他们需要,我们就会无条件奔赴。


  在见到他们的第一面开始,母亲就会许下誓言,并尽可能遵守到最后。因此她们是伟大的。因为她们的血脉中,流传着选择痛苦的勇气,忍受着也许会失去全部期盼乃至生命,命运不断书写难测未来的巨大恐惧。


  无论十月或长或短的艰难生命旅程,最终诞下怎样结果,她们都在喜忧参半,甚至是更不幸,全然的悲痛中,继续顽强走下去。母亲天然领悟着爱人者的处境。先有期盼,再是不安、恐惧,痛苦时刻紧随,却仍要付诸自己所有,在赌局刚刚开场的时刻。母亲不会屈服,即便对手是命运。


  我是没法声称自己在某些时刻转换为我母亲的母亲。即便看起来我替她完成了许多她应承担的责任,思考她应如何面对的问题,甚至是像母亲般先一步照顾到她的需求。因为我从没下过这样一场赌局的注。我指结局必然未定,对赌双方实力必然悬殊,我必然赌上我的全副身家,但获胜奖品不是我如愿步入更高学府,或实现我的理想,自此余后人生按照我希望的轨迹推进。又哪怕我一无所有,但至少我能在恢复之后,再来一场。


  可假使那个奖品是生命呢。我总不能说,这个孩子我不喜欢,他或她没有按照我希望的轨迹推进(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),所以我就把这孩子放弃,管他是死是活,另开一场赌局吧。希望没人在这点上轻易提出反驳,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讲。好吧,还是简单解释两句。


  不谈极端情况,因为极端没法讨论,世界上的疯子有很多,但大部分人还是平常人,接受着适度的教育,有着能融入社会生活的品性,维持着一个正常人不过高不过低,刚好能保证自己得以生存的道德感。与此同时,完美的人几乎不存在,就是因为他们十分罕见,所以耶稣能成为基督教的神千年之久,优秀品格的人拥有独属于他们的赞歌,成为我们应当对其的榜样。我指正常人,一个成为母亲的平常人,她们会犯下许多错误,让她们的孩子遭受痛苦,源于她们习得的自身痛苦根源,可她们至少会在你极度无助的时刻,企图给予你帮助,尽管也许那是你不期望的帮助。她们会按照自己许下的诺言,尽可能奔赴到你身边,告诉你,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一个能够称为家,能给你提供一个躲避之处。


  她们没有不在乎你的死活,而正相反,她们在乎。想想你是如何对待你不喜欢事物的。你会丢开它们,远远扔进垃圾桶里。但你总不会对一个当街痛斥自己孩子的母亲,说“要是你不喜欢这个孩子,大可以把他或她丢进垃圾桶里,永远也见不着就舒心了”。你不会这么说,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先是会得到这位母亲震惊的,看待一个疯子的眼神,然后就是一个大概率会扇下的巴掌。这孩子可是她拼死生下来的。一个让母亲抛弃自己孩子的人,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。


  所以我说,这场赌上全部的赌局,一开始就没有下一场可言。但这还只是最幸运的情况。


  假使,这场赌局,这一位满心期待的母亲,输了呢。她能料想到最好输法,是自己输了包括生命的全部,而孩子安然降生。但倘若命运更残忍一点,她输的是孩子呢。这时要怎么安慰她,她要度过多久,才敢重新站上与命运的赌桌。


  我不得而知,因为我没法预想,我只知道赌输理想后,我花了整整五年,才从自我放逐当中,重新恢复起来,带着摆脱不了的畏惧,再次与命运同站在赌桌前。甚至直至此刻也还犹犹豫豫,害怕放上全部。我知道自己已能称为勇士,度过了游走在黑暗与崩溃的钢丝绳索,没有像其他如我处境般的同伴一样,坠入无力自拔。我本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。有太多危险的时刻。


  走出来后,我好像可以看起来傲慢地说,是因为彼时巨大的痛苦,让我确定我的热爱我的决心。遑论一个走出的母亲呢。生命与理想前,我首先会保证生命,因为我知道只要生命继续,生活就会有未定的转机,一如我对旧家和对我妹妹的感情。但是她们,那些满怀期待的母亲,那些面临生命与生命抉择的母亲,她们走出的痛苦有多么磅礴,走出的决心与爱的力量又会多么庞大,我无从估计。


  所以我没法讲自己能和母亲进行位置转换,因为我从没经历过那些,她在诞下我之前就已然考虑过,或尚且懵懂,但仍然如此履行赌约规则的情形。我想我的痛苦,无论哪种痛苦,都暂且不能和我母亲的进行比较。就像我对她的爱,是经过充分思考之后,才能得出并认定的结果,而她对我的爱,是一种在我还不存在时,就已经孕育出的本能。


  现在我不可避免地开始思考,究竟爱与痛苦有何种关系。显然痛苦不能简单等同于爱存在,就像许多恋爱关系中,双方都痛苦时,就得考虑是否及时停止,而非彼此继续折磨下去。


  但倘若身处极端痛苦的境况,你的心仍不愿停止,像孕育小孩,或是追求理想,你坚定地认为自己要走下去,并且这个虽然痛苦的处境,还能给你带来快乐、幸福以及希望的话,你清醒理智地知道这就是你必须面对,也想要面对的人生道路的话,这时痛苦就成了你爱的某种表征。因为它没有摧毁你,没有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,而是从侧面与你的爱进行比对,催促你朝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奋力前行,提醒你,你拥有何种伟大的力量。


  我听过一句话,说是如何区分职业运动员与业余运动员,就在于他们是否浑身是伤。伤害不是值得赞美的事情,哪怕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伤害也不,但是放在这种环境底下,反而变为选手们突破个人极限,不断向命运桎梏发起冲击的象征。


  我猜人的力量大概和爱的力量相关,而痛苦与伤痕势必存在的理由,在于他们正是在进行一场战争,个人与无形之物的战争,守卫人之所以为人,而非听从天命的动物的战争。毕竟动物不会开办奥林匹亚运动会,以一种苦行的方式角逐出谁是最强壮的兔子,谁是跳得最高的老虎,它们只是遵循生理构造与生命的本能,天生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逃亡或捕食,再说它们何必违反自我,反正体魄最强健的兔子也不能打败老虎,跳得最高的老虎也不能吃到飞翔的鸟。


  人也一样。人再怎么力大无穷,也不能像吊塔拎起百吨货物;人再怎么苦苦思索,也不能尽数破解生物与宇宙的奥秘,甚至是思索自己从哪来,为什么来,爱是什么,恨是什么,生前对死后的影响,死后会不会有另一种世界。按照本能来看,这些通通无所谓,饿了就吃饭,累了就休息,有欲望就繁衍,然后死掉。这便是生命的闭环。至于科学、文学、艺术、哲思,明白了也不能带来更多金钱价值,享受了也不能解决本能需求,倒是体育有点作用,至少能强健体魄,打架斗狠用得到。


  我完全不否定这些想法,因为我一拳就叫别人撂倒,半天也爬不起来。我甚至听过一种说法,叫做情感只是一种不愿意付出实际回报的勒索,情感只会混乱一个人理性价值判断。我有点羡慕他们,甚至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,一种更简单,更方便快捷的应付生活方式。只是与此同时我也愚钝,因为没有痛苦从旁佐证,我不能明白自己的爱朝向哪边。


  痛苦是种自找苦吃,但也像我之前说的,能支撑你走过痛苦的感情叫做爱。就是所有人都追寻的那,无数艺术家赞美过至高无上的感情。有点像长跑过后,度过肺快要爆炸阶段,吸入的第一口空气。说到这里,我现在还记得小学时的体育老师,戴着一架方框眼睛,喜欢踢足球,告诉长跑后的我们不要第一时间坐到地上,屁股会变大。那时也是这样的冬季,寒冷的温度、寒冷的天,还有寒冷,但甜美的空气。


  如果没有窒息,我就不知道空气是否甜美,如果没有痛苦,我就不知道爱是否有决心。我说我愚笨,是因为我必须得自己体验后才能明白,也许更聪明的哲人,他们不必事事经历就能明了一切。所以我说价值判断的生活方式于我不可取,我得要痛苦。原因在于我更贪心,我觊觎痛苦后的回报,当然不是金钱,而是种无形的东西,比如爱,比如我对自我力量的确信,比如深刻到足够死后也不遗忘的生命。


  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,我是否愿意重复自己的人生。我的回答是肯定的。因为我平平安安(也算吧)活到现在,也许已经是不断重复的结果了。我有无数个瞬间可以结束,在我意识到的无数瞬间,何况我不知道的时刻。我一直有种想法,我认为我所见到的那些不幸的人,从某种程度而言就是我自己,我本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,只是我避开了。以此而言,每个人都是十足幸运,但同时也不幸的人吧。这个问题就交由那些选择哲学痛苦的人思考,我还是让贤。


  第二个问题,我会作何感想。我想在痛苦中迎接未知,我想找到我尚未发现的爱。当然,我已有所爱,也会持续不断爱下去。这或许就是不断重复着生命的我,遗留给此刻我,朦胧但坚决的线索。

  

  

20221130.
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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